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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千鈞一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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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若穿過重重殿宇、處處院落,回到自己的寢殿。

所過之處,太監、宮女不是老遠就跑得不見影的,就是沿途跪得整個人都伏在地上,氣也不敢喘一下。

本來有笑語、有溫言的地方,只要有他走過,即刻一片肅殺,靜得落針可聞。

容若至此才真正意識到,這十多天的努力,完全被自己的勃然怒氣破壞了,再加上小絹莫名其妙的身死,不知引起了多少猜測。

在大多數人好不容易開始對自己有所改觀時,忽然又受到這樣的驚嚇,以後再想打動他們,就更難了。

容若覺得腦袋隱隱作痛,想要努力和善一點給所有人笑容,像以前那樣沒輕沒重嘻嘻哈哈一番,卻覺得疲倦得連笑都沒有絲毫力氣笑了。往日為了放松所有人的精神,為了打破宮庭的冷寂所努力做出來的姿態,故意戴上的小醜面具,終於是扮不下去了。

他苦澀地嘆息一聲,不再東張西望,不再努力從所有跪地俯首的人中間尋求理解,一路回到了寢宮。

進了內殿,容若坐下來就開始唉聲嘆氣,嘆了兩口氣,擡起頭,掃一眼殿內侍奉的人:“說過多少遍了,我不喜歡滿眼都是人,我沒吩咐的時候,除了性德,還有蘇良、趙儀,誰也別進來。”

太監、宮女們趕緊屏息閉氣地往外退出去。

容若又苦笑著搖搖頭,說什麽平常心,說什麽盡量善待每一個人,說起這樣高高在上的話,現在已經越來越順暢了。容若,你真的可以保證,自己一直不會變嗎?

他輕輕嘆息,沖性德說:“有沒有生我的氣?”

“為什麽生氣?”

“我去找皇後替你要個公道,最後反而和皇後和和氣氣地一塊出來了。”

“我不會因為任何事情生氣,無論這是關於對我的謀害,還是無數人的死亡,又或是你替不替我出頭。”

“真是個無情的人啊!”容若以往總是這樣訕笑著說性德,不過,這一次,聲音裏卻沒有了笑意,只有疲憊:“我看,你其實是明知道害你的人是誰,就是不告訴我,看著我往陷阱裏跳。”

“我沒有權力把秘密告訴你,你要知道,必須靠自己去查。”

“如果前面是會跌死人的陷阱,你也一樣讓我跳?”

“有我在,你死不了。”

容若被他堵得說不出話,這樣無情的話,他卻說得這般理所當然、神色自如,就像是說太陽從東邊升起這樣天經地義,無可置疑也無法指責的事一樣。

有理得讓容若滿腹怨氣也無法對他發作,只得長長嘆息一聲,開始用力揉眉頭,低聲說:“再這樣下去,我一定會未老先衰,少年先白頭的。”

他這邊埋怨,外頭太監傳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:“皇後娘娘駕到。”

容若聞聲一楞。想不到皇後到永樂宮見太後,這麽快就回來了,而且一回來,就打破以前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態度,親自前來相見。

他心中奇怪,卻也站了起來。

殿門大開,外面無盡的陽光立時照進殿來。楚韻如當殿而立,姿容如仙,燦爛的陽光都在她背後閃耀,又似這滿天驕陽,都因她一人而亮了起來。

不知是陽光太燦爛,還是楚韻如容顏太亮麗,竟令得容若有一種目眩的感覺,忙上前兩步,笑說:“怎麽這麽快就給皇太後請完安了?”

楚韻如盈盈要往下拜去。容若一把扶住,沒讓她下拜,就著手,引入內殿。

性德已知情識趣地先一步退了出來,同時關上殿門。

殿門一關,楚韻如便道:“臣妾未得皇上旨意,不敢胡言,太後問起時,也只說和皇上有些小爭執,如今已沒事了。太後已經安心,臣妾托辭要來向皇上賠罪,才告退出來。已經在甘泉宮中下了禁口令,今日殿內與皇上爭執時所說的話,一句也不可洩露。”

容若又驚又喜,忍不住又抓住她的手:“韻如,你真不愧是一國皇後,我什麽都不知道,你卻已能想得如此周全,我正是不想把這事鬧大,唯恐牽連過眾,自己卻沒註意到要禁止甘泉宮中的人傳話出去。”

楚韻如雖不是第一次被他握住手,但上次太過震驚,反來不及感覺些別的東西,這一次有了準備,再讓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,禁不住暈生雙頰:“臣妾因不知原委,所以要在事情弄明白之前,先禁住下頭的人亂傳。只是,此事既在宮中發生,又是投毒欲害皇上身邊的近人,甚至牽連到了臣妾身上,臣妾身為後宮之主,不能不問,不能不管,還請皇上告知實情。”

她神態端莊,語氣溫婉中顯出堅定,竟令得容若感到難以拒絕於她。心中卻不由感嘆,楚家女子,果然個個不凡,不愧是大楚國的後族。一個十六歲的少女,多年被丈夫冷落,卻有如此剛毅決斷的性子,一旦發生事情,就能妥善應對,並且毫不回避身為皇後的責任,也同時爭取後宮之主應有的權力。

容若本人雖不希望這種事知道的人太多,但也明白,這時候如果拒絕楚韻如這樣合理的要求,就太不尊重統禦六宮的皇後了。所以,他也不再多猶豫,點點頭,就把今天發生的事一一道來。

楚韻如聽得俏臉上神色連變,禁不住低問:“既是如此,為何皇上只問了臣妾兩句,就不再追究了呢?”

容若歉然道:“我薄待了你有兩年,你當著人面,從無怨言,更沒有做過什麽有損皇後之儀的事,何至於性德一來,你就變了?就是好男風,我以前也有過孌童,你也不曾殺人洩憤,為什麽兩年之後才來做這種事呢?都是我自己氣昏了頭,也不多想,就去找你。你明明是個性子剛強,清清白白的女子,怎麽容得了半點冤屈和侮辱,又怎麽會去做那樣卑鄙無恥的小人之事。”

楚韻如明眸流轉,美目中閃爍異彩,卻又急急垂首,不肯再與容若對視:“臣妾不敢自稱賢良,只是,身為一國皇後,縱然殺人,又何必行鬼祟手段。只需找個藉口,把蕭侍衛召到甘泉宮,隨便捏個罪名,喝令當堂杖死便是。皇上就是生氣,也未必降得了罪。”

“我已認錯了,你怎麽還說這樣刺我的話,我給你賠禮,好不好?”容若對著楚韻如,深深一揖。

驚得楚韻如側身避開:“皇上這是做什麽,臣妾豈有怪責皇上的意思,只是想為自己略做辯白,也好寬皇上之心。皇上既如此信任臣妾,臣妾更要勸皇上細細追查此事,小絹的背後必然有主使之人,此人膽敢在皇宮之中下毒,又企圖挑撥帝後,居心之毒,猶勝蛇蠍,若不查出,隱患無窮。”

容若心中早知幕後黑手是誰,卻實在不願楚韻如也牽扯進來,平白添了一層兇險,只得皺眉說:“小絹已死,翠兒純是受利用,不知往何處去查?”

“小絹雖死,但她人在後宮,平時接觸的人極少,若有勾結之人,必有跡可尋,就將平日與她相近的人叫來,一一審問,還有翠兒,到底是不是受利用也未必可以肯定,非要細審方能明白的。”

“她們未必肯認。”

“嚴詞審訓,諒她們不敢不招,若再頑抗,宮中也有刑法森森,並非擺設。”

“宮中弱女,一場嚴苛審問,會對她們造成多大的傷害和驚嚇呢!別說這些人中未必有知情人,就算真有一個兩個,只為了找這一兩個人,這樣大張旗鼓對許多人嚴審,甚至可能會用到刑罰,也未必妥當。”容若想也不想就反對:“更何況,事情一鬧大,就瞞不住,上上下下都知道了。這在禦前投毒的大事,必要累許多人掉腦袋、丟性命,其中大部分都會是無辜之人,你我又如何忍心?”

“可是,皇上,宮規本是如此,有人在禦前投毒,自然是許多人平日失職,不能防患於未然,加以懲處也是應當。若是為顧忌傷到其他人而不加嚴查、不行審訊,那兇徒永遠逍遙法外,甚至可以再施毒手……”楚韻如雖自小讀書萬卷,才慧雙全,但不可能了解一個有著現代人權觀念的人,所以,更加不能理解容若的話。

容若深深嘆氣,知道了皇後的意思是寧可錯殺,絕不放過,一定要追查下去,至於會牽連多少人,她可能根本不會考慮。

他心中不快,臉色也就不太好看了,想要責備她,看她滿臉愕然不解,心中又是一軟。畢竟時代不同啊!在這裏,所有人都有階級觀念,高官大閥不把地位低下者放在心上,是很正常的。

特別是楚家的女兒,自小所受的教育都是如何成為皇後,如何維護皇家和楚家的尊嚴地位,奴仆賤若泥塵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法則,也是所有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事,她的看法、想法完全符合國法人情,就連可能被審問的宮女們,也不會覺得皇後的做法不應當,自己又怎好用現代人的眼光去苛責她呢!

楚韻如覺得很奇怪,她自認並沒有說錯話,可是一瞬間,皇帝眼中隱隱的怒氣和深深的不快都是如此明顯,但即使是這樣不快活、不高興,他的眼睛,卻還是帶著如此溫柔的寬容,凝望著她。

“韻如,聽我說,咱們暫時不要大張旗鼓地追查,就算是奴仆也是人,也是大楚國的臣民。君父國母,哪裏有父母為了害怕危險,為了一些懷疑,就把自己的孩子捉來,肆意審問折磨的呢!”容若徐徐勸說:“我讓人去查小絹的身世來歷,我看很快就有回音了。”

他這裏話音剛落,外頭就有人報:“陛下,小人已從宮女總管處取了小絹的私檔來了。”

“送進來。”

殿門推開,兩個身材稍小的侍衛低著頭進來,一個雙手高捧著書檔走近,另一個回頭又把殿門關上了。

容若拉了拉楚韻如:“來,我們一起來看看,小絹說的話屬不屬實。”一邊說,一邊拉了楚韻如向前,正好,那雙手高捧書檔走近的侍衛也在向他靠近。

容若一伸手拿起書檔,才看到本來被書檔遮住的蘇良的臉,和他眼中激烈的光芒。容若心中一凜,還不及思考,一道既銳且烈的光芒迎面而來。

容若手忙腳亂地往後退,卻因為太過匆忙,整個人失去平衡跌倒。他情急之下,張口想叫性德,卻又在電光石火間想到,如果這一叫,引得外頭的人撞開殿門,幾十個人,其中包括皇太後派來的高手們,一起看到蘇良刺王殺駕,這樣的大罪活該淩遲處死,自己也保不住他們。

容若這一猶豫,性德的名字只在舌底打轉,生死一線之際,竟是叫不出聲。

容若猶豫著沒叫出來,楚韻如驚見變故,卻是完全本能地張嘴要發出驚呼。但是趙儀動作也奇快,飛撲過來,竟不顧著男女之別、上下之儀,伸手掩住了楚韻如的嘴。

楚韻如眼睛倏得睜大,花容失色。且不論男女之別,以她皇後之尊,竟被一個小侍衛這樣無禮占了便宜,怎不叫她又驚又怒又心慌。

蘇良飛刺容若的動作極快,按理說容若是絕對躲不過的,如果容若全力後退,也肯定不會比這一刀的速度快,但是蘇良千算萬算,沒算到容若居然因為太過慌亂而跌倒在地。

這一跌,無巧不成書地就避過了這一刺。

蘇良變招極快,手中寒光閃閃的兇器往下又刺。

這一下容若真是躲無可躲,偏偏他這個時候,居然正巧看見楚韻如被強行掩住口,掙紮不得。

容若心知一個女子,而且還是皇後,處此境地,必是羞憤欲死,他倒暫時忘了自己的危險,大聲喊:“放開她。”

與此同時,殿門大開。

容若心中一震,暗嘆一聲,為了這兩個孩子費的苦心,竟是白花了。

這下子,還真不知道怎麽救他們的性命。

可出乎意料的是,殿門開處,狂風大作,吹得眾人一個個閉上眼睛,什麽都看不見。一個身影就這樣翩然如仙,一掠而入,一手回袖一掃,殿門立閉,另一手五指如彈琴拈花般淩空一拂,蘇良和趙儀同時悶哼一聲,跌倒於地。

容若這才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,一邊大喊:“沒有事,誰也別進來。”先穩住殿外發覺不對勁,想要沖進來的人,一邊撲向楚韻如,握住她受驚冰涼的手,連聲喊:“韻如,沒事了,你嚇著了嗎?”

楚韻如生平第一次遭到暴力對待,而且還被一個陌生男人碰了身子,又是羞又是怒,臉色時青時白,手足一片冰涼,怔怔望著容若,又看看倒在地上,但卻一直對容若怒目而視的蘇良、趙儀,竟是半日說不出話來。

容若看她這個樣子,又是心疼,又是抱愧。他知道大戶人家的女兒,對這男女之防看得最重,何況楚韻如身為皇後,竟遭此辱,按著烈女的要求,這時候,楚韻如就該去上吊撞墻了,可是他一時之間,又不知如何才能扭轉楚韻如自小所接受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,更頭疼的是,蘇良、趙儀不知如何處置。

以往他們刺殺,多是背著別人的,皇帝不說話,也就沒人追究了。如今全給楚韻如看在眼裏,不但皇帝遇刺,連皇後也受此大辱,不管哪一條罪,都夠這兩個孩子死上一百次有餘了。

想到這裏,容若只覺頭大如鬥,回過頭,恨恨地瞪了蘇良和趙儀一眼,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:“我總算知道什麽叫好心被狗吃了,你們就算想殺我,避避人不行嗎?幹什麽非急著當著皇後的面找死。人家臥薪嘗膽,十年忍辱才能報仇,你們兩個小子就這麽沒耐性嗎?”

他這說話的語氣,簡直就像是刺殺行動的背後主使者,在罵自己因不聽話而行動失敗的手下,根本不像是被刺殺的受害者。

聽得楚韻如更加睜大眼睛,怔怔望著容若發呆。

蘇良、趙儀也露出愕然的表情,就連性德竟也牽動唇角,似有若無地笑了一笑。

雖然性德笑得很輕微,可是容若卻覺得特別紮眼,更加惡狠狠瞪著他:“你明知他們不懷好意,為什麽讓他們進來?”

“你說的,沒你招呼,只有我和他們可以進殿。他們來送卷宗,當然讓他們進來。”

“你就不怕我死掉?”

“你死不了。”

“你,你根本就是故意想看我的笑話,你故意讓他們以為,你不在我身邊,就有了機會。為了把握這個機會,連皇後在場也不顧了。你就不想想,萬一讓別人都知道這件事,會害死兩條人命,不,可能還不止,牽連起來,會掉一堆人頭的。”

“我進來時,故意帶動一股強風,讓別人什麽也來不及看見,至於皇後……”性德略一頓,才道:“夫妻一體,自然是以你的意思為主的。”

兩個人一來一往連番對答,詭異之極,就連蘇良、趙儀,已經有些習慣他們相處時與眾不同的對話,此時聽來也覺驚異,更別提楚韻如了。

她眼睛越瞪越大,嘴唇微張,根本不明白自己聽到的是些什麽話,這是正常侍衛和君王該有的對話嗎?就算那人真是皇帝最喜歡的男寵,說這樣的話也太不合常情了。

容若看她驚愕的表情,心中嘆著氣,陪著笑說:“韻如,你受驚了,此事別有內情,你能否不要聲張?”

楚韻如是美人,得天獨厚,就算驚愕至極,瞪圓了眼睛,竟也別有一種風情,此時徐徐擡頭,看向容若,明眸中一片沈靜,聲音也沈沈靜靜:“請問聖上,此事要如何處置,這兩個人如何問罪?”

她不回應容若,反一語直問要害,令容若頭皮發麻,只得亂咳一聲,說道:“韻如,這件事真不像表面上那麽簡單,他們兩個其實都是可憐人,今天做的事只是一時沖動,何苦非要追究,你受了委屈,我替他們向你賠禮……”

容若還要低聲下氣地又求又勸,倒在地上的蘇良卻恨聲大叫:“暴君,你不用假惺惺,你不就是一直把我們放在手心裏玩嗎?你不是想一直戲弄我們,想看我們一次次失敗嗎?我們不會領你的情,只要還有一點機會,我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。”

容若簡直想撲過去,對著蘇良的榆木腦袋狠狠揍三拳了。

楚韻如氣得臉色發白,不過她氣的明顯不是刺客的無禮,而是皇帝的糊塗,正色道:“聖上,如此兇頑之徒,無論有多少可憐故事、多少無奈之處,都不可赦他刺王殺駕的大罪。此事若還能恕,則國不成國、君不成君,道德禮法,皆成空文。論私,他們侮辱您的妻子,為人夫者豈可不追究;論公,他們冒犯了皇後,為人君者豈可視若無睹。縱然臣妾身如蒲柳,不值一提,天子身系國家萬民,安危重逾萬金,斷不能有半點危險。聖上一意要遮掩此事,恕臣妾不能茍同,縱是要抗旨犯上,也要向皇太後稟報。”

她神色端然,語氣嚴厲,竟隱隱有逼問皇帝的意思了,但又處處占著理字,容若完全無法反駁她,更加佩服她的聰慧堅定,又知她性子剛強,若真是拿定了主意,自己只怕是勸不動的。

容若只得嘆息一聲,走到蘇良身邊,撿起掉在地上的兇器,原來,竟是一把掛床帳的銅鉤,被他掰直了,磨尖了,竟也鋒利如刀。

容若拿著銅鉤,對著蘇良的背用力刺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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